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译文经典)
作者简介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是德国近年来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香水》是他的代表作。作品讲述
了一个奇才怪杰谋杀二十六个少女的故事。其每一次谋杀都是一个目的:只是因为迷上她们特
有的味道。对格雷诺耶来说;每一次都是一场恋爱;但是他爱的不是人;而是她们身上的香味;谋
杀她们只是为了要永远占有;并且拥有他所爱的那种没有感觉;没有生命的〃香味〃…… 本书
不是一本通俗的惊险小说;它是一部构思奇特;充满幻想;寓意深刻的严肃作品。小说自1985年
出版以来;连续几年高踞德国畅销书排行榜的前十名;已被翻译成四十种文字。作者帕特里克。
聚斯金德也因此成为德国近年来最受欢迎的作家。
导 读
人的感官当中,嗅觉比较独特,它的有效范围并不狭窄(比味觉和触觉广,
几乎和视觉听觉差不多),但缺乏交流和沟通。给爱人买香水会兴奋,美食当前
会兴奋,在公交车里的浓郁女士旁边也会兴奋,除此之外少有嗅觉的激动。我们
见惯了歌颂色彩线条赞美旋律节奏的文字,但以气味为主人公的伟大作品,《香
水》几乎是第一部。篇首出现的描写气味的那一大段,注定是要成为经典的:“在
我们所说的那个时代,各个城市里始终弥漫着我们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臭
气。……”
鉴于作者对感觉的描绘特别细致,首先要说的是,这是一本需要动用多种感
官体验去“看”的书。用你的鼻子,如果还嫌不够深刻的话,就闭着眼睛,像小
说的主人公格雷诺耶一样,去追寻被各种各样气息所遮蔽了的香味。
有一点神秘兮兮的是不是?事实上,每一个人读这本书的感受并不相同,但
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仿佛是在进行恢复嗅觉训练,在慢慢找回失去了的感觉。
说是对香水的重新认识或体验也不错,你绝对不会在别的小说里看到这么细致的
对香水制作过程和香味的描写。是的,我已经用了两次“细致”这个词,我得说,
在《香水》面前,我很贫乏。
直到现在,我仍然愿意和人分享书中对香水的最高评价。香水店老板巴尔迪
尼第一次闻到格雷诺耶配置的香水,他看见自己“躺在一个有黑色卷发的妇女怀
里,看到窗台上玫瑰花丛的侧影,一阵夜风吹过窗台;他听到被驱散的鸟儿歌唱,
听到远处码头上一家小酒馆传来的音乐;他听到紧贴着耳朵的窃窃私语,他听到
‘我爱你’,发觉自己由于幸福而毛发直竖,就在现在,在现在这一刻。”他因
此给这种香水命名为“那不勒斯之夜”,以纪念他的爱情。
这本小说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你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以致于渐渐忘记了
有血腥的谋杀事件在发生,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上了那种既恐怖又糜烂的气息。你
会一看再看,然后迷离。
据说《香水》自1985年出版以来,一直在畅销书榜的前十位停留,有27
种文字的译本。一本严肃小说竟能畅销至斯,我想大概只有《挪威的森林》可以
与它相提并论。
所有的错误所有的秘密在于小说里的香味。香味造就了一个怪杰,他谋杀了
26个少女,因为他迷恋那些少女身上的香味。对他来说,每一次谋杀都是一场
恋爱,对纯粹香味的恋爱。他不顾一切的获取它们,让它们带着魔力,居住在香
水之中。
这本混合了欲望、罪恶、腐臭当然还有香味的小说,破除了现实与历史、真
实与魔幻的之间的界限。这是一次惊险而怪异的阅读旅程,读者必须利用鼻子而
非通常的眼睛来完成整个过程。小说散发出的诡异味道有效地把读者拖入了另一
个空间,在这里,你可以嗅到18世纪的巴黎的味道,少女身上的醇香,罪恶与
美丽的完美结合,还有掩藏每个人体内、随时等待爆发的欲望……
第一章(1)
十八世纪,在法国曾出现过一个人。那时代人才辈出,也不乏天才和残暴的
人物。此人便是最有天才和最残暴的人物之一。这儿要讲的就是这个人的故事。
他名叫让一巴蒂斯特·格雷诺耶。与其他天才怪杰,例如德·萨德、圣鞠斯特、
富歇、波拿巴的名字相反,他的名字今天已被人遗忘,这肯定不是因为格雷诺耶
在自高自大、蔑视人类和残忍方面,简而言之,在不信神方面化这些更有名气的
阴险人物略逊一筹,而是因为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仅仅局限在历史上没有留下痕
迹的领域:气味的短暂的王国。
在我们所说的那个时代,各个城市里始终弥漫着我们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臭
气。街道散发出粪便的臭气,屋子后院散发着尿臭,楼梯间散发出腐朽的木材和
老鼠的臭气,厨房弥漫着烂菜和羊油的臭味;不通风的房间散发着霉臭的尘土气
味,卧室发出沾满油脂的床单、潮湿的羽绒被的臭味和夜壶的刺鼻的甜滋滋的似
香非臭的气味。壁炉里散发出硫磺的臭气,制革厂里散发出苛性碱的气味,屠宰
场里飘出血腥臭味。人散发出汗酸臭气和未洗的衣服的臭味,他们的嘴里呵出腐
臭的牙齿的气味,他们的胃里嗝出洋葱汁的臭味;倘若这些人已不年轻,那么他
们的身上就散发出陈年干酪、酸牛奶和肿瘤病的臭味。河水、广场和教堂臭气熏
天,桥下和宫殿里臭不可闻。农民臭味像教土,手工作坊伙计臭味像师傅的老婆,
整个贵族阶级都臭,甚至国王也散发出臭气,他臭得像猛兽,而王后具得像一只
老母山羊,夏天和冬天都是如此。因为在十八世纪,细菌的破坏性活动尚未受到
限制,人的任何活动,无论是破坏性的还是建设性的,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现,
没有哪一样是不同臭味联系在一起的。
当然,巴黎最臭,因为巴黎是法国最大的城市。而在巴黎市内,又有一个地
方,即在弗尔大街和铸铁厂大街之间,也就是圣婴公墓,那里其臭无比,简直像
地狱一样臭。八百年间,人们把主官医院和附近各教区的死者往这里送;八百年
间,每天都有数十具尸体装在手推车上运来,倒在长长的坑里;八百年间,在墓
穴和尸骨存放所里,尸骨堆积得一层又一层。直至后来,在法国革命前夕,几个
理尸坑危险地塌陷以后,从公墓里溢出的臭气不仅引起附近居民的抗议,而且导
致他们真正起来暴动,这时这地方才被封锁起来,被废弃了,千百万块尸骨和头
盖骨才被铲出,运到蒙马将夺牌地下基地.,人们在这地方建起了一个食品.交
易市场。
在这儿,就在这整个王国最臭的地方,一七三八年七月十七日,让一巴蒂斯
特·格雷诺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一天是这一年最热的旧子之一。炎热像铅块
一样压在公墓上激动城外压到邻近甜街巷全,蒸气散发去烂厥果和烧焦的兽角混
合在一道的气味。格雷诺耶的母亲在临产阵痛开始时,正站立在弗尔大街的一个
鱼摊旁,为早些时候掏去内脏的鲤鱼刮鱼鳞。这些鱼据说是早晨才从塞纳河拖来
的,可是此时已经散发出阵阵恶臭,它们的臭味已经把尸体的臭味淹没了。格雷
诺耶的母亲既没有注意到鱼的臭味,也没有注意到尸体的臭味,因为她的鼻子已
经迟钝到麻木的程度,何况她的身子正疼,而疼痛使她的感官接受外界刺激的能
力完全丧失了。她一心一意指望疼痛能够停止,指望令人讨厌的分娩能尽快结束。
这是她生的第五胎。五次她都是在这儿鱼摊旁完成的,五次生的都是死胎或半死
胎,因为在这儿生下来的血淋淋的肉,同撂在那里的鱼肛肠没有多大区别,而且
也没活多久,到了晚上,不管是鱼肛肠,还是生下来的肉,或是其他的东西,都
被统统铲走,装在手推车上运往公墓或是倒进河里。今天这一次看来又是如此。
格雷诺耶的母亲还是个青年妇女,二十五岁,还相当漂亮,嘴里牙齿差不多都在,
头上还有些头发,除了痛风、梅毒和轻度肺结核外,没有患什么严重的疾病,她
希望能够长寿,或许再活上五年或十年,或许甚至能够结一次婚。作个手工业者
的受人尊敬的填房,或是…格雷诺耶的母亲希望一切很快过去。当分娩阵痛开始
时,她蹲到宰鱼台下,在那儿像前五次那样生产,用宰鱼刀割去刚生下来的东西
的脐带。但是随后因为炎热和臭气——她并没有闻到臭气的臭,而是闻到一股令
人难以忍受的、麻醉人的气味;她觉得,就像一块田里的百合花,或是像一间狭
小的房间养了太多的水仙花产生的气味——她晕了过去,向一边跌倒,从宰鱼台
下跌到路中央,并在那里躺着,手里握着宰鱼刀。
人们呼喊着,奔跑着,围观的人站成圈子,有人把警察叫来了。格雷诺耶的
母亲依然躺在路上,手里握着那把刀。后来她慢慢地苏醒过来。
“你出了什么事?”
“没事。”
“你拿刀干什么?”
“不干什么。”
“你裙子上的血哪儿来的?”
“宰鱼沾上的。”
她站起来,把刀子扔掉,走开去洗身子。就在这时,宰鱼台下那才生下来的
东西出乎意料地哭了起来。大家朝台子下看去,发现新生儿就在鱼肚肠和砍下的
鱼头中间,上面停了一堆苍蝇,于是便把他拖了出来。人们照章办事,把婴儿托
付给一个乳母,而母亲则被捕了。由于她供认不讳,而且是毫无顾虑地承认,她
确实是想像前五次那样做法,把生下来的东西撂在宰鱼台下任其死去,于是人们
就对她起诉,她因为多次杀婴罪而被判处死刑。几星期后,她在沙滩广场上被斩
首。
这婴儿在这期间已经换了三个乳母。没有哪个愿意长期收养他。据说这是因
为他吃得太多,一人吸吮两个人的奶水,把供其他婴儿的奶都吸光,因而就剥夺
了乳母维持生活的手段,因为乳母光是喂养一个婴儿无利可图。主管的警官,一
个叫拉富斯的男子,对这事情感到厌烦,打算让人把这小孩送到圣安托万大街的
弃婴和孤儿收容所;从那儿出发,每天都有一批小孩转送到鲁昂的国立大育婴堂。
但是当时运送都是靠脚夫使用韧皮编的背篓进行的,为了提高效率,每只背篓一
次装进多达四个婴儿;因此在运送途中死亡率特别高。由于这个缘故,背篓的搬
运者被通知只能运送受过洗礼的婴儿,而且这些婴儿必须有在鲁昂盖章的正规运
送证。由于格雷诺耶这婴儿既未受洗礼,又没有二个名字可以正正规规地填在运
送证上;再说,警察局不允许把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孩弃置于收容所的门口——若
是这么做,就会使完成其他手续都变得多余了,也就是说,由于运送小孩可能产
生的一系列行政技术方面的困难,同时也由于时间紧迫,警官拉富斯只好放弃了
他原来的打算,把这男婴交给一个教会机构,换取了一张收条,这样,人家可以
在那里为这小孩洗礼,并对他以后的命运做出安排。于是人家把他交给圣马丁大
街的圣梅里修道院。他在那儿受洗礼,被取名让一巴蒂斯特。因为修道院院长这
一天情绪特佳,而且他的慈善基金尚未用完,所以这小孩就没有送到鲁昂,而是
由修道院出钱请人喂养。于是他被交给住在圣德尼大街的一个名叫让娜·比西埃
的乳母,为此她每周获得三个法郎的报酬。
几星期后,乳母让娜·比西埃手里提了个篮子站在圣梅里修道院的门口,对
给她开门的长老泰里埃——一个约莫五十岁、身上有点醋味的秃头僧侣——说了
声“瞧这个!”,然后便把篮子放在了门槛上。
“这是什么?”泰里埃问道,把身子弯向篮子上方,用鼻子嗅嗅,因为他猜
想这是可以吃的东西。
“弗尔大街杀婴女人的私生子!”
长老把手指伸进篮子里掏捣,使正在睡觉的婴儿的脸露出来。
“他的脸色真好看。红润润的,养得好极了!”
“因为他把我的奶水全吸光了。因为他像个抽水机把我抽干了,只留下一把
骨头。但是现在可以结束了。你们自己继续喂养吧,用山羊奶,用粥,用萝卜汁。
这杂种什么都吃。”
泰里埃长老是个和气的人。他负责管理修道院的慈善基金,负责把钱分发给
穷人和急需的人。他期望着人家向他道谢,在别的方面不来打搅他。他对技术上
的细小事情非常反感,因为小事就意味着困难,而困难就意味着扰乱他的平静心
情,这一点他绝对不能忍受。他就连自己开门也感到恼火。他希望来人把篮子拿
回家去,别再用这婴儿事情打搅他。他慢腾腾地站直身子,一口气把这乳母散发
出来的奶味和像乳酪一样白的羊毛气味吸入。这是人们喜欢闻的一种香味。
“我不明白你要什么。我不明白你的目的何在。我只能想到,若是这婴儿继
续吃你的奶,再吃一段时间,这对婴儿是绝对无害的。”
“对他当然没有什么,”乳母嘎嘎地回话说,“但是对我却有害。我已经瘦
了十磅,而我却吃了三个人吃的东西。为了什么?就为每周拿三个法郎吗?”
“原来如此,我懂了,”泰里埃几乎轻松地说道,“我全明白了:这又是钱
的缘故。”
“不是,”乳母说。
“是的!这总是钱的问题。如果有人敲这扇门,总是和钱有关。我曾经希望,
我开了门,站在那里的人是为别的什么事来的。例如有人为送点小礼物而来。比
方说送些水果或硬壳果。现在正是秋天,可以送的东西不是很多嘛!也许是送花。
也许有个人跑来,友好地说:‘上帝保佑,泰里埃长老,我祝您日子过得好!’
可是我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来者若不是乞丐,就是个小商贩;如果不
是小商贩,那么就是个手工业者。如果他不要求施舍,那么他就是来要求付款的。
如今我根本不能上街。若是我上街,才走三步就会被要钱的人包围起来!”
“包围您的人当中不会有我,”乳母说。
“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不是这个教区里唯一的乳母。这儿有数百个第
一流的乳母或保姆,她们为了每周能拿到三个法郎,正争先恐后地要用自己的奶
水来喂养这个讨人喜欢的婴儿,或者是用粥、果汁或其他营养品来喂他……”
“那就把他交给她们当中的一个去吧!”
“……另一方面,把小孩转来转去也不好。谁知道他吃别人的奶会不会像吃
你的奶一样长得这么好、你得知道。他已经习惯了你的乳香味和你的心脏的搏
动。”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个乳母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气味。随后,他发现他的
话对她毫无影响,就说:
“现在你把这小孩抱回家去!这件事我再跟修道院院长商量一下。我将向他
提个建议,以后每星期给你四个法郎。”
“不,”乳母说。
“那么一言为定:五法郎!”
“不行。”
“你究竟要多少钱?”泰里埃冲着她高声喊道,“五法郎对于喂养一个婴儿
这样次要的工作已经够多了!”
“俄压根儿不要钱,”乳母说,“我要把这杂种从家里弄走。”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亲爱的太太?”泰里埃说,又把手指伸进篮子里摸摸。
“这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孩。他脸色红润润的,他不哭闹,乖乖地睡着,而且他已
经受过洗礼。”
“他着了魔。”
泰里埃迅速把自己的手指从篮子里抽出来。
“不可能!一个婴儿着了魔,这绝对不可能。婴儿还不是个人,而是个猿人,
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形成。魔鬼对他不感兴趣。是不是他已经会说话了?是不是
他身上在抽搐?他动过房间里的东西吗?他身上散发出恶臭吗?”
“他根本没有气味。”乳母说道。
“果不其然,这是个明显的特征。假如他着了魔,那么他必定会散发出臭气
的。”
为了安慰乳母,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泰里埃把提篮举了起来,举到自己的
鼻子底下。
“我没闻到什么怪味。”他嗅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没有什么怪味。不过我
觉得,尿布里似乎有股味。”他把篮子朝她举过去,好让她来证明他的印象。
“我指的不是这个,”乳母没好气地说,一边把篮子推开。“我不是说尿布
里的气味。他的大小便的气味都正常。我是说他本人,这个小杂种本人没有什么
气味。”。──“因为他身体健康,”泰里埃叫道,“因为他身体健康,所以他
没有气味!只有生病的小孩才有气味,这是尽人皆知的。众所周知,一个出天花
的小孩有马粪臭,一个患猩红热的小孩有烂苹果味,而一个得了肺结核病的小孩
则有洋葱味。他这些气味都没有,他的身体健康。你是不是要他有股臭味?你自
己的小孩是不是散发出臭气了?”
“不,”乳母说道,“我的孩子散发出人间儿童应该有的气味。”
泰里埃小心翼翼地把提篮放回到地上,因为他觉得,对乳母执拗不从的愤怒
已经使他胸中升腾起激昂的情绪。在接下去的争论中,他免不了要动用两只臂膀
来作出更自由的姿势,他不想因此而使婴儿受到伤害。当然他首先把两手拢在背
后,冲乳母挺出他的尖肚皮,厉声地问道。
“称是不是坚持认为,一个普通的小孩,而且他毕竟是个上帝的孩子——我
得提醒你注意,他已经受过洗礼——必须有气味?”
“是的,”乳母说。
“此外你还坚持认为,假如小孩没有你所认为应该有的那种气味,那么他就
是魔鬼的孩子?你啊,你这个圣德尼大街的乳母让娜·比西埃!”
他把放在背后的左手伸出来,把食指弯曲得像个问号,威胁地举到她的面前。
乳母在思索着。她觉得谈话一下子转变为神学上的质问,很不对劲,她在这种质
问中必定会输给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乳母支吾地回答,“至于这事情和魔鬼有无关系,泰
里埃长老,您自己来判断吧,这事情不属于我管。只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怕这
婴儿,因为他没有小孩应该有的气味。”
“啊哈!”泰里埃满意地说,又让手臂像钟摆一样摆回原来的位置,“那么
我们就不谈同魔鬼有关的事吧。好的。但是请你告诉我:按照你的想法,如果一
个婴儿有了他应该有的气味,这气味究竟是怎样的呢?你说呀?”
“这气味应该好闻,”乳母说道。
“什么叫做‘好闻’?”泰里埃对着她吼叫,“许多东西的气味都好闻。一
束薰衣草的气味好闻。肉场的味儿好闻。阿拉伯人的花园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我
想知道,一个婴儿该散发出什么气味?”
乳母犹豫不决。她当然知道婴儿有什么气味,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喂
过、抚养过和吻过数十个婴儿,摇着他们入睡……她在夜里用鼻子就能找到他们,
甚至现在她的鼻子里也清楚地带有婴儿们的气味。但是她从来未用语言表达过。
“说呀!”泰里埃吼叫着,不耐烦地弹着自己的手指甲。
“好吧,”乳母开始说道,“这不是那么好说的,因为……因为虽然他们的
气味到处都好闻,可是他们并不到处都是一个味儿。长老,您可明白,就以他们
的脚作例子,它们的气味就像一块光溜溜的暖和的石头——不,更确切地说是像
奶酪…。或者像黄油,像新鲜的黄油,是的,千真万确,他们的气味像新鲜的黄
油。他们的躯干的气味就像……像放在牛奶里的千层饼;而在头部,即在头顶上
和头的后部,那几头发卷了起来,长老,您瞧,就在这儿,在您已经不再长头发
的这个部位……”她轻轻地拍拍泰里埃的秃头,他对这滔滔不绝的蠢话一时竟无
言以对,顺从地把头低下来。“……在这儿,确确实实在这儿,他们散发的气味
最好闻。这儿散发出焦糖味,这气味那么甜,那么奇妙,长老。您想象不到!假
如人家闻到他们的气味,那么一定会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是自己还是别人的孩子。
婴儿的气味必定是这样,而不是别样。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气味,他们的头顶上
根本没有气味,例如这个杂种,他的气味比冷空气还不如,那么……您想怎样解
释,就怎样解释好了,长老,可是我,”她铁下心来,把两臂交叉在胸前,对在
她脚前的提篮投以厌恶的目光,仿佛篮子里装着癞蛤蟆似的,“我让娜·比西埃
决不再把这个带回家!”
泰里埃长老缓缓地抬起低垂的头,用一只手指持几下光秃的头,仿佛他要理
一理头发,像是偶然似的把手指放到鼻子下,若有所思地闻闻。
“像焦糖……?”他问道,并试图恢复他那严厉的音调,“…焦糖!你知道
焦糖吗?你已经吃过了?”
“没有直接尝过,”乳母说道,“但是我有一次到过圣奥诺雷大街的一家大
饭店,我看到人家是怎样把融化的糖和乳脂制成焦糖的。它药味道非常好闻,我
始终忘不了。”
“好了,够了,”泰里埃说着,把手指从鼻子底下拿开,“你别说了!在这
样的水平上继续和你交谈,对我来说尤其费劲。我现在可以肯定,无论出于何种
理由,你都拒绝继续喂养托给你的婴儿让一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并把他送还给
他的临时监护者圣梅里修道院。我觉得难过,但是我大概无法改变。你被解雇
了。”
他拎起提篮,再次吸一口风吹过来的热烘烘的羊毛般的奶味。
泰里埃长老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不仅研究过神学,而且也读过哲学作品,同
时还从事植物学和化学的研究。他颇为注重他的批判精神的力量。诚然、他并未
像某些人走得那么远对圣经的奇迹和预言或圣经本文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即使严
格地说,光用理智是不能解释它们的,甚至它们往往是同理智直接抵触的。他情
愿不接触这些问题,他觉得这些问题令人不快,只会把他推到尴尬不安和危险的
境况中,而在这种境况中,正是为了永顺其理智,人们才需要安全和宁静。但是
他最坚决反对的,则是普通人的迷信行为:巫术,算命,佩带护身符,邪魔的目
光,召唤或驱除鬼神,满月时的符咒骗术等等——在基督教巩固自己的地位一千
多年之后,这些异教的风俗习惯远没有彻底根除,这确实令人悲哀!所谓的着魔
和与恶魔订约,如若仔细地进行观察,绝大多数情况也是迷信的说法。虽然恶魔
本身的存在是必须否定的,恶魔的威力是值得怀疑的,但泰里埃不会走得这么远,
这些问题触动了神学的基础,对于这些问题作出结论,那是其他主管部门的责任,
而不是一个普通僧侣的事。另一方面,事情非常明显,即使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例如那个乳母,坚持说她发现有魔鬼骚扰,魔鬼也是决不会插手的!她自以为发
现了魔鬼,这恰恰清楚不过地证明,这儿是找不到魔鬼踪迹的,因为魔鬼做事不
会笨到如此地步,竟让乳母让娜·比西埃发现它的马脚,况且还是用鼻子!用原
始的嗅觉器官,五官中最低级的器官!仿佛地狱就散发出硫磺味,而天堂却是香
味和没药味扑鼻似的!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黑暗、最野蛮的史前时代,当时的人
还像野兽那样生活,他们还没有锐利的眼睛,不能识别颜色,却自以为可以闻出
血腥味,他们认为,从敌人中可以嗅出朋友来,从吃人的巨人、粮形人妖和复仇
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来,他们把发臭的、正在冒烟的火烤供品带给他们残暴的神。
太可怕了!“傻瓜用鼻子看”胜过用眼睛。在原始信仰的最后残余被消灭之前,
或许上帝赐予的理智之光还得继续镇射千年之久。
“啊,可怜的婴儿!清白无辜的小生命!你躺在提篮里睡觉,对于别人厌恶
你却一无所知。那个无耻的女人竟敢武断地说你没有孩子们应该有的气味。是的,
我们对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杜齐杜齐!”
他把篮子放在两个膝盖上轻轻地摇动,用手指抚摸婴儿的头部,不时地说着
“杜齐杜齐”,他认为这是安慰和抚爱儿童的一种表达方式。“人家说你有焦糖
味,真是荒谬,杜齐杜齐!”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头抽回来,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可是除了闻到他中午
吃下去的酸菜的味道外,什么气味也没有。
他迟疑了片刻,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接着他把提篮举起,把
他的大鼻子伸进去,伸到婴儿稀薄的红头发恰好可以给他的鼻孔抓痒,就在婴儿
的头上嗅了起来,他希望能嗅到一种气味。他不大知道婴儿的头部应该有什么气
味。当然不会有焦糖味,这一点他确认无疑,因为焦糖就是糖浆,而一个生下来
到现在只吃奶的婴儿,怎么会有糖浆味呢?他本可以有奶的味儿,有乳母的奶味。
但是他却没有奶的气味。他可能有皮肤和头发的味儿,或许还有点小孩的汗味。
泰里埃嗅呀嗅呀,期待着嗅出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嗅出一点儿汗味。但是他什么
也没嗅到。无论如何也嗅不到什么气味。他想,婴儿或许是没有气味的,事情大
概就是如此。婴儿只要保持清洁,是不会有气味的,正如他不会说话、跑步和写
字一样。这些技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会的。严格地说,人是到了青春期才散发
出香味的。事情就是这样,而不是别样!“少年追求异性,少女像一朵洁白的水
仙花开放,散发出芳香……”贺拉斯不是这样写过吗?而古罗马人对此也有所了
解!人的香味总是一种肉体的香味——即一种罪恶的香味。一个婴儿做梦也从来
不会见到肉欲的罪孽,怎么会有气味呢?他应该有什么气味?杜齐杜齐?根本没
有!
他又把篮子放到膝盖上,轻轻地像荡秋千那样摇动起来。婴儿仍睡得沉沉的。
他的右拳从被子下伸了出来,小小的,红润润的、偶尔碰到脸颊。泰里埃微笑着,
突然觉得自己心旷神怕。刹那间,他浮想联翩,觉得自己就是这孩子的父亲,觉
得自己已经不是僧侣,而是一个正常的公民,也许是个守本分的手工业者,娶了
个老婆,一个善良热情的、散发出羊毛和奶的香味的女人,并同她生下一个儿子,
此时他正把儿子放在膝盖上摇着,这是他自己的孩子,杜齐杜齐……想到这些,
他的心情愉快。这种想法是如此合情合理。
一位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膝盖上,像荡秋千一样摇动,杜齐杜齐,这是一
幅像世界一样古老的图画,而只要这个世界存在,它总是一幅新的美的图画,啊,
就是这样!泰里埃的心里感到温暖,但在心情上却是感伤的。
第一章(2)
这时小孩醒来了。首先是鼻子开始醒的。一点点大的鼻子动了起来,它向上抬起嗅嗅。
它把空气吸进去,然后一阵阵喷出来,有点像打喷嚏似的。随后鼻子撅了起来,孩子睁开眼
睛。眼睛的颜色尚未稳定,介于牡赈灰色和乳白的奶油色之间.仿佛由一层新稠的面纱蒙着,
显然还不太适于观看。泰里埃觉得,这对眼睛根本没有发现他。而鼻子则不同。小孩的无神
的双眼总是斜着看,很难说在看什么,而他的鼻子则固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泰里埃有个非
常特别的感觉,仿佛这目标就是他,就是泰里埃本人。小孩脸部中央两个小鼻孔周围的小小
鼻翼,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在鼓起。或者更确切地说,小小的鼻器宛如种植在国王植物园里
那些肉食小植物的壳斗。像那些壳斗一样,小小的鼻翼似乎也在发出令人害怕的具有吸力的
气流。泰里埃觉得,仿佛这小孩是用鼻孔来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锐利而又审视的目光瞧着他,
比别人用眼睛看得还要透彻,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从他泰里埃发出的、而他又无法掩盖和无
法收回的某种事物……没有气味的小孩不知羞耻地嗅他,情况就是如此!他要彻底地嗅他!
泰里埃倏地觉得自己散发出臭气,身上有汗臭,有醋味和酸菜味,不干净的衣服有臭味。他
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样子很丑,觉得有个人好奇地盯着他看,而此人对自己的一切是
从不放弃的。小孩似乎在透过泰里埃的皮肤嗅着,一直嗅到他的内心深处!最柔情脉脉的感
情和最肮脏的念头在这个贪婪的小鼻子之前都暴露无遗。其实,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
只能算是隆起的小东西,一个经常撅起。鼓胀着和颤动着的有初动小器官。_泰里埃浑身毛
骨悚然。他感到恶心。他扭歪了鼻子,仿佛闻到了根本不想闻的恶臭味。亲切的念头已经过
去,如今是与自身的血肉相关。父亲、儿子和散发香气的母亲的多愁善感的和谐情景已经消
失o他为孩子和自己设计得很好的、舒适地围裹着的思想帷幕已经撕了下来:一条陌生的、
令人恐怖的生命正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是一只怀着敌意的动物,假如他不是一个审慎而虔敬
的、明智的人,那么他在刚产生厌恶感时就把这小孩抛出去了,就像把停在身上的蜘蛛丢出
去一样。
泰里埃猛一用劲站了起来,把提篮放在桌上。他想把这东西弄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这时小孩开始叫起来。他眯起眼睛,拉大他的通红的潮激发出刺耳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以致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摇篮子,喊着“杜齐杜齐”,目的是要这婴儿安
静,可是婴儿叫得更响,脸色发青,看上去仿佛他由于号叫而要爆开似的。
滚吧!泰里埃想,马上滚,这……他想说出“这魔鬼”,但尽力控制自己,尽量忍住……
滚吧,这魔鬼,这叫人难以忍受的小孩!但是滚到哪里去?在这个地区他认识的乳母和孤儿
院足有一打,但是离他太近,他觉得这像是紧贴着他的皮肤,这东西必须滚得远些,滚得远
远的,让人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人家不会隔一小时又把他送回来,他必须尽可能送到别的
教区,送到河对岸更好,最好送到城墙外,送到市郊圣安托万,就是这样!这哭叫着的小孩
必须到那里去,往东边去,远远的,在巴士底狱的那一边,那里的城门在夜里是锁闭的。
他撩起教士的长袍,提着发出号叫声的篮子跑动起来,他穿过街头巷尾嘈杂的人群,奔
向圣安托万市郊大街,顺着塞纳河向东走,出了城,走呀,奔呀,一直奔到夏鲁纳大街,来
到街的尽头,在这儿的玛德莱娜·德·特雷纳尔修道院附近,他知道一个叫加拉尔夫人的地址。
只要给钱,加拉尔夫人对任何年龄和任何人种的小孩都接受。泰里埃把一直在哭闹的小孩交
给她,预付了一年抚养费,然后逃回城里。他回到修道院,立即脱下他的衣服,像扔掉脏东
西一样,然后从头洗到脚,跑回卧室爬上床。在床上,他划了许多十字,祷告了良久,最后
才轻松地沉入梦乡。
加拉尔夫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已经饱经沧桑。她的外表看上去与她的实际年龄非
常不相称,相当于实际年龄的两倍、三倍甚至一百倍,极像具少女的木乃伊;在内心世界方
面,她早已死亡。她还在儿童时,她父亲有一次用火通条打在她额头上,即紧靠鼻根的上方。
打那以后,她就失去了嗅觉,丧失了人的冷热感觉乃至任何激情。随着这一台,温存和憎恶、
欢乐和绝望,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陌生。后来一个男人同她睡觉,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她生
孩子时同样是感觉麻木。她对死去的孩子毫不悲伤,对活下来的孩子也不高兴。她丈夫用鞭
子打她时,她一动也不动,而当丈夫在主宫医院死于霍乱时,她也不觉得轻松。她惟有两种
感觉,就是:每月偏头痛到来时,她的心情稍许变得阴沉,而当偏头痛逐渐消失时,她的心
情则变得稍许开朗。此外,这个像死去一样的女人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另一方面…或者也许正是由于她完全失去感情冲动的缘故,加拉尔夫人具有一种毫不留
情的纪律观念和正义思想。她不偏爱委托她抚养的小孩,也不亏待任何一个小孩。她每天只
给小孩安排三餐,绝不多给一小口饭吃。她给幼婴每天换三次尿布,直到他们满一周岁。满
一周岁后哪个还尿裤子,他并不挨骂,而是挨一记耳光,被罚少吃一顿饭。伙食费的一半她
用于寄养的小孩,另一半归她自己,分毫不差。在东西便宜的时候,她不提高自己的收入,
在困难时期,她也从不多掏一个苏,即使关系到生死存亡,一个子儿也不加。因为那样做,
她觉得生意划不来。她需要钱。她对钱计算得特别精确。她老了要买一份养老金,要积攒许
多钱,以便她可以死在家里,而不像她丈夫死在主官医院。她对丈夫的死本身无动于衷。但
是她对他同成千上万个陌生人一起集体死亡感到毛骨悚然。她期望自己能单独死去,为此她
需要伙食费的全部赚头。在冬天,寄养在她那里的二十多个小孩会有三四人死亡,但是她的
情况总还是比其他大多数私人育婴户好得多,并远远超过大型的国立育婴堂或教会育婴堂,
那儿的婴儿死亡率往往高达十分之九。当然,自会有很多来补充。巴黎每年产生一万多新的
弃儿、私生子和孤儿。因此某些损失不必放在心上。
加拉尔夫人办的育婴所对于小格雷诺耶真是天赐之福。他若是在别处,或许活不下来。
但是在这个没有感情的女人这里,他却茁壮地成长。他有坚强的体质。像他这样的人既然能
在垃圾堆里安然活下来,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世界淘汰。他可以连续数日喝稀汤,他喝最稀
的牛奶就能度日,消化得了烂菜和腐烂变质的肉。在童年时期,他出过麻疹,害过痢疾,出
过水痘,得过霍乱,曾落到六米深的井里,胸部曾遭开水烫过,但他活了下来。虽然这些给
他留下伤疤、破裂和疮痴,使他的一只脚有点畸形,使他走起路来拖拖沓沓,可是他活着。
他像有抵抗力的细菌那样顽强,像只扁虱那样易于满足,它安静地停在树上,靠着它在几年
前获得的一小滴血维持生活。他的身体需要的营养和衣着,在量的方面甚少。他的灵魂不需
要任何东西。受人庇护、关照和抚爱——或者说一个小孩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对于童年的
格雷诺耶来说,是完全不需要的。更确切地说,我们觉得,他之所议一开始就养成不需要这
些东西,其目的是为了生存下去。
他生下来后的哭声,在宰鱼台下发出的哭声——随着这哭声,他把自己带进回忆里,把
自己的母亲送上断头台——不是企求同情和爱的本能哭喊。这是经过良好考虑的、几乎可以
说是深思熟虑的一声哭喊。新生儿通过这声哭喊,决定自己放弃爱,但是却要生存。在当时
的情况下,这两者犹如水火不能相容,倘若这小孩要求两者得兼,那么他无疑很快就会痛苦
地毁灭。当然,这小孩当时满可以选择为他敞开的第二种可能,可以默不作声,可以不经过
这条弯路直接选择从生至死的道路,他因此可以给世界和他本人省掉许多不幸。而为了如此
简单地离去,需要有最低限度的天生的友好,然而格雷诺耶恰恰没有。他一开始就是个可惜
的家伙。他出于纯粹的反抗和纯粹的恶毒而选择了生。
他不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做出抉择,这是理所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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